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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章 恩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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傲雪獨自在街上走,一邊走,一邊就覺著自己要瘋了,此刻不瘋,在將來的某一刻,也會瘋。

陸府門口的衛兵和附近的巡警編織成了一張大網,嚴密的將她隔絕在了外頭,她哭過了也鬧過了,沒有用,她甚至也拿繩子去人家大門口上吊了——然而連大門的邊都沒摸到,站崗的衛兵薅了她的頭發把她往外搡,她跌坐在地上,滾了一身的灰,沒個人樣。

她身上穿著英國料子的洋裝大衣,臉上塗著法國脂粉,手裏挽著南美鱷魚皮的小漆皮包。這些天她為了盡可能多的博得一些青眼,為了在四處求援時盡可能多的被人高看,她總是這麽全副武裝的出門,把自己裝扮得富貴逼人。如今在那灰土地上慢慢的爬起來,她蓬著亂發轉身離去,不走不行,那衛兵高舉了步槍,罵罵咧咧的作勢要砸她。

於是她就只能獨自在街上走。果剛毅這人失蹤了,她再沒了可指望的靠山,馮家對她也是大門緊閉。她還不敢相信自己是受了陸家的欺騙,直到這一天下午她回了家,看見了賬房小劉。

自從金效坤入了獄,傲雪就成天在外頭跑,看家的重任全落到了小劉肩上。對待這位二太太,小劉向來是最忠心的,傲雪也習慣了他的忠心,所以這時坐在小劉面前,她見他表情古怪,欲言又止的,便問道:“怎麽了?”

小劉直接遞給了她一張報紙:“您自己瞧吧。”

傲雪有日子沒讀過書報了,接過報紙展開來,她看到了一段離婚啟事。

金玉郎登的離婚啟事,單方面的宣布他和她從即日起一刀兩斷,雙方解除婚姻關系。

她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,無所謂,沒關系,面無表情的將報紙折疊起來放在一旁,她正要繼續想她的心事,然而動作忽然僵了一下,她猛然回頭,將報紙拿起來又展了開。

這一回,她看清了報紙主版上金效坤的大照片。

照片下面是長篇新聞,她將那新聞一字一句的讀了一遍,然後雙手開始抖顫,抖得報紙刷啦啦響。

金效坤因為犯了走私煙土的重罪,被判了無期徒刑。

傲雪抓著這張報紙,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。她沒有哭,單是覺著一顆心落進了火裏,那火把她活活燒了個撕心裂肺。原來世上的人就有這麽壞,她又被他們騙了!她先是將金效坤的人給他們送上門去,後是把金效坤的錢給他們送上門去。金效坤好好的一個人,就這麽毀在她手裏了!

雙手緊緊的攥了拳頭,她痙攣似的面目猙獰,將牙齒咬得格格直響。對於他,她再也沒臉提那個“救”字了,她也無法殺了陸健兒和金玉郎為他報仇,她現在唯一能做的,就是去死。

她得趕緊去死,不死不行,她這樣的害人精,活著等於丟人,縱然金效坤不怪她,她自己還知道羞恥。連滾帶爬的站起身,她跌跌撞撞的往門外跑,沿路有仆人見了她,全都像小劉一樣嘴巴沈默、目光古怪——這二太太天天吵著弄錢救人,結果就救出了這個成績?那麽那些錢呢?弄來的錢又都幹什麽花了?

仆人們到了哪個宅門都是幹活吃飯,沒有必要去質問主人,但人人心裏都有一桿秤,這桿秤讓他們對傲雪冷眼旁觀,倒要看看她還能翻出什麽大浪來。

傲雪穿著她起了褶子的英國料子大衣,臉上塗著深一塊淺一塊的法國脂粉,肩膀上掛著南美鱷魚皮的漆皮包,手裏攥著一張抓皺了的報紙,直著眼睛在大馬路上疾行。

她心裏純粹的只是急,因為認定了自己應該速死,多活一秒都是多餘。急匆匆的走了許久,她心裏漸漸的明白了點,眼睛也看清了周遭的環境,她發現自己是走到了護城河岸。遠近都是樹木,如今這個時候,葉子脫落盡了,樹木的枝枝杈杈全指著天,好像是一林子枯骨。

望著樹木,吹著冷風,她心裏越來越清楚了。邁步走向前方,她最後在河邊停下來,嘆了口氣,心裏想要將自己這一生的事再回憶一遍,可一轉念,又覺得沒有必要,還是早死了幹凈。死,都贖不清她的罪,她簡直不能去想那活著的金效坤,要如何熬過他這一生一世。他是何等樣人,怎麽能將餘生都葬送在那不見天日的地方?

所以她這樣急,既是急著死,也是急著逃。她闖下了這樣塌天的大禍,死都是便宜她了。

“下輩子見吧。”她在心裏說了話:“下輩子給你當牛做馬。”

然後她擡腿向河面走去。河面結了一層薄脆的冰,一腳踩下去,冰面“哢嚓”一聲破裂,汙泥湧上來。她不在乎,拖泥帶水的繼續前行,河水冷得刺骨,她也依舊是沒知覺。待到河水淹沒到了腰際,她開了口,輕聲喚道:“大哥。”

然後她縱身向前一撲,撲進了無邊的寒冷與黑暗中。

一只手從天而降,鐵一樣的硬,一把鉗住了傲雪的手腕,力道驚人,鐵條一樣的手指幾乎勒進她的骨縫裏去。這樣無情的一只手拉扯了水中的她,她下意識的要掙紮,不肯讓它壞了她的好事,然而四面八方無依無靠,她就這麽一邊張牙舞爪,一邊身不由己的被那只手拽向了岸邊。腦袋一擡露出了水面,她吼出了沙啞的哭號:“你放手,是我該死!你別救我!”

那人是個瘦削的男子,長棉袍濕了大半,下擺全拖在了淤泥裏。頭也不回的拽住傲雪,他貓著腰向前走,兩只腳在淤泥裏踏入拔出,他走得艱難,然而一聲不出,一步不停。直到把傲雪硬生生的拖上岸了,他才松了手,喘著粗氣轉過身來。傲雪匍匐在草地上,借著黯淡的傍晚餘暉,她看清了他的模樣。

他一只眼睛睜著,另一只眼睛凹陷著緊閉,曾經應該也是個周正端莊的面貌,但如今那只瞎眼連累了他,讓他有了幾分陰森的怪相。蹲下來重新握住了傲雪的一條手臂,他一邊喘,一邊說了話:“別尋死,一旦死了,就再也活不過來了。”

傲雪看著他,看著看著,她慢慢的咧開嘴,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嗚咽。

“你別管我了。”她用凍僵了的手去拍打他鐵鉗一樣的手,且拍且哭:“我害了人了……對我最好的人……我把他害進大牢裏了……我這樣的人還活什麽……”

那只手她拍打不開,她急了,竟是伸頭一口咬上了他的手背,拼命的咬,想要咬出他的血來。然而他仿佛當真是個鐵打的人,她咬她的,他紋絲不動。於是她最後松了口,又是急又是氣,將額頭向地上拼命的撞,一邊撞一邊講她的道理,言語和嚎啕混在一起,聽著就是一串嘔啞嘈雜的怪聲。

那人不理她,隨她哭叫,她要鬧到天黑,也都由她。

傲雪當真鬧到了天黑。

最後,她沒了聲息,胳膊腿兒也凍僵了,眼睛眉毛凝了霜,她只剩下一口悠悠的熱氣。

那人這才松了手,自己穿過林子跑向了大路,攔了一輛洋車。片刻之後,傲雪被他搬運到了洋車上,洋車夫拉起傲雪上了路,那人在旁邊小跑著跟了上,這一行人趁著城門沒關,趕緊回城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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